《当代》精品小说:上塘书--(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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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9/27 15:31 当代 | |
作者:孙惠芬 3 上塘人对于房子的感受,真的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葫芦里搅了茄子,分不出青红皂白;就像是水塘里沤过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说到底,上塘人还是太要强了,太讲体面了,当一颗要强的心得不到满足,患得患失就成了葫芦里的茄子、水塘里的乱麻。 老申太太的运气,还算好的,自己盖不起大房,终归儿子盖起了大房,到大房里走一回,虽搅乱了心情,发了一场高烧,然而压抑了六十多年的情感,毕竟通过儿子的大房子,还是发泄了一回,稀释了一回。就有命苦的女人,要了一辈子强,不但自己盖不起房,儿女也盖不起房。 就说前街西头李光头女人,男人一辈子又馋又懒,集体时赶大车,分田后没有大车赶,身子不舒坦,借钱卖了辆大车,治了一匹马。可倒好,借着马腿,今儿个东边逛逛明儿个西边逛逛,拉两趟运输钱,不够他喝酒,一辈子与前街大地主留下的王家大院毗邻,住在两间矮趴趴的小草房里,风一来就倒塌的样子。 喝也不要紧,住草房也不要紧,你这辈子这样,也就这样了,大闺女嫁到山南头,本已是泼出去了的水了,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做父亲的,居然赶着车,去把闺女女婿一块搬了回来,说什么,不能让闺女没房溜房檐儿。 自个差一点溜了房檐儿,还管着闺女女婿,自个不争气,却要去给闺女争气,苦命的女人真是死了的心都有。死,当然是不能死的,要死了有谁来担当苦命呢,只不过把日子过的捅气冒烟,没好气儿罢了。有一天,后街又有小年轻的盖房子上梁,去看完了人家放鞭,回到家里,坐到灶坑,终于放开了泼,大骂不止。骂自个瞎了眼,嫁了个无能又倔犟的男人,一辈子盖不起房,盖不起房就盖不起房,连院墙都垒不体面。 她怨恨的,本是自己的命,最终却要把男人捎进去,因为她的命跟男人是连在一起的;她骂男人,本是为了房子,最终却说到了墙,因为灶坑对着的,正是门外的墙,那墙歪七潦八的,不说它还能说什么?再说,她骂着骂着,发现闺女从门外回来了,要是说房子,闺女还不觉了惊! 可是也邪了,一辈子很少听过女人话的男人,居然就真的把车赶到西大山,一趟趟往家拉石头,和女婿俩,没几天,就把旧院墙推倒,新院墙垒起来了。 一个盖不起房的男人,在上塘,终归是没有面子的,当有一天因了女人的侮骂顿时有了觉悟,在院墙上动起心思,一家一家,便纷纷行动起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这榜样,是一个比臭水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人物,这样的人都行动起来了,还了得。 如此一来,院墙,成了上塘继房子之后的另一种虚荣,它们从房子前边伸出来,有着比房子还复杂的语言。你使青石,我也使青石,你垒出花,我也垒出花,你的长,我的比你的还长,你把院墙垒到草垛外面,我把院墙垒到猪圈外边。如此一来,上塘的屯街,弯弯曲曲,参差不齐。若是秋天,大忙季节,人们忙着收庄稼,赶起车来不顾前后左右,一不小心,就剐了谁家院墙,一块石头从墙角嗵一声掉下来也来不及管,到了晚上,收工时候,街里就出了骂声:“哪个骡子瞎了眼,剐了老子院墙?” 骂的是骡子,其实指的是人,因为是人赶的骡子嘛。这样的骂声,被赶车人听见,不管是不是他剐的,都大声反驳:“谁叫你把院墙垒到道上了,你敢垒俺就敢剐!”好像认可自己就是那骡子。 所以,为的是体面,有时却反而要付出不体面的代价。 有时,那剐了院墙的,恰恰就是后街上自个的儿子。那儿子从工地上请假回来秋收,收完了还要走,租辆马车自己赶,心情急躁,又没水平,自然要剐院墙。被剐的人家,见怎么骂,都没人来接话,还以为对方理亏,就纵情地骂,把日子中的所有怨气都骂出来,直骂到对方的祖宗。结果,听大街突然响起铜声铜气的一声,声音那么熟悉,抬头一看,是自个儿子,不觉脸腾一阵涨红——骂来骂去,骂了自个祖宗,实在是太不像话。 再说那盖不起房子的人家,把院墙从房前雄伟地垒出来,为的本是和后街阔气的房子试比高低的,可是其结果,墙从自家门前伸出来,与后街的房子八竿子打不着,比的是自家的房子。自己的院墙把自己的房子比破了,比小了,倒像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这且不说,有一天,上塘的前街上,突然出了一个大学生,那供出大学生的人家,盖不起房子,也从不垒墙,房子的虚荣,院墙的虚荣,便顿时化作了一声叹息,哽咽在上塘人的心里边,老辈人那句古话就和大学生的背影,一道凸现在上塘人眼前了:高打墙,阔盖房,不如谁家有个好儿郎。 那从不垒墙的人家,正是曾为地图上没有上塘而同孙子发火的王有礼。他的儿子二十几年前去本溪干瓦匠活,被搅拌机搅死在工地上,家里撇了漂亮儿媳和孙子。和儿媳和孙子过了不到两年,恰好他兄弟王有信的儿媳妇过门不到半年得白血病死了,有人来为两个不幸的人撮合,真就撮合成了。堂嫂子嫁给了堂小叔,很顺利的事,只是王有礼失去了儿子,又走了媳妇。说是走,倒也算不上走,是由儿媳变成了侄媳,但终归要从自家的屋子搬出去。那做媳妇的,人嫁出去,不得不把孩子留下来。一对终日眼泪不干的老人,瞅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别说是自家的房子院墙,就是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上的。所以,房子破破烂烂,院墙也破破烂烂,一片破败的景象。 可是这孩子,好像就是要跟这破败的景象叫劲,在学校学习一路领先,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从没落后过,那年高考,破败的家境中,就走出了一个大学生。 那没有父亲的孩子,背着行李离开上塘那天,整个上塘都沸腾了,人们从自家院门走出来,根本顾不得身后的房子、身边的院墙,都把眼睛盯向前街,远远地看着大学生的身影。他们送着,望着,嘁嘁喳喳,那大学生死去的爸爸王玉成,虽不是个笨人,瓦匠活一学就会,可是也不过是个大老粗;他的舅舅鞠文采倒是脑瓜好使,算数记账,说今讲古,样样精通,可是他不过是孩子的舅舅,怎么就能把好脑瓜作用到这苦命的孩子身上? 一时间,在上塘,最耀眼的,既不是房子,也不是院墙了,而是谁家供出个大学生。那大学生,像一个显影器,使房子和院墙这等物体一下子在上塘曝了光,它们无论多高多低,多好多坏,统统黯然失色。尤其,几年下来,那个大学生毕业,做了公家人,当了一家什么报社的记者,回家来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接了去,扔了他们居住多年的房子、院子,使那房子和院子在上塘的屯街上一天天荒芜,上塘人对房子和院子的兴趣,更是懒老婆过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房子和院子黯然失色,那一对老人被孙子接走时的笑脸,在上塘那些做父母的眼前,却从来没失色过,那笑脸绽放得葵花一样,颤巍巍闪耀在前街荒芜的院子里,使他们常常梦里都在想,有一天,自己后人也考上大学,也把自己接到外边,也让自家的院子长满荒草。 说来有些奇怪,上塘的人们,十分坚信,没有谁能把上塘的一切从地球上抓了去,可是他们在内心里,在梦里,却常常不由自主地,就把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家园丢开了,那老申太太,在大学生的孙子把他的爷爷奶奶接走的那个秋天,不管是坐炕头上,还是坐在院子里,只要闲下来,总要用手头的火柴盒或草梗在地上建高楼,如果是在炕头上,她的材料就是火柴棍,如果在大田,她的材料就是草梗,她建的高楼,自然是躺在地面上的,是一个又一个空格,但这不要紧,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住在里面,她住在里边,往往只是一个布片或石子,她把自己假想成布片或石子,把它放在她建的空格里……有一回,她在白天这么建着,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被接走了,只不过接她的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孙子,而是那个大学生,只不过那大学生把她接到一个楼里就再也不见了,把她自个晾在那里,想找门出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被吓醒…… 事实上,上塘的人们,即使供不出大学生,也是要让儿女出去的,申作平儿子出去那年,正是大学生离开上塘那年。他们不但要让儿女出去,自己也要出去,即使自己不是大学生,但也要像大学生那样背井离乡,女儿得了恐惧症的于吉安,背个行李离开上塘那天,她的老婆孩子欢天喜地的,居然送了一程又一程,和送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反正,出去变得越来越容易。 反正,不出去越来越不可能。 然而,他们一经离开上塘,去了他们梦里的地方,他们又发现,他们的梦,居然又回到了上塘。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