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精品小说:上塘书--(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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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9/27 15:31 当代 | |
作者:孙惠芬 2 上塘的腰带上,有三条街:前街,中街,后街。街与街的间距,不过三十米。跟井下一百年的距离差不多。 然而一百年的过去和近在眼前的现实,终归是不一样的。过去再近,只能想象,不可琢磨。现实的上塘,前后街人家,只要打开风门,就鸡犬相望了。前街人家要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个屁,后街人家就可听到一声响亮的“不”,后街人家夜里睡觉不慎忘了挡窗帘,夫妻之间的亲密就被前街人家看了去。后街上王德生家的三儿子王三儿,因为缺心眼儿打了半辈子光棍,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讨了个兽医的女儿,结婚那天,客人刚刚散去,就把媳妇拖到炕上做事,那媳妇虽然也缺心眼,但却知道大白天做那事让人笑话,坚决不从,嘴被王三儿的嘴堵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呜呜地叫,意思是让王三儿挡上窗帘,王三儿哪里肯等,扑倒媳妇再不放松,在媳妇身上上下翻腾,关键时咬着媳妇耳朵大叫。结果,第二天,就有无知少年集合起来,拖着几个女孩,到野地里去温习。他们压在女孩身上,也上下翻腾,也咬着女孩耳朵大叫,结果,那被压在下边的女孩,于吉安的女儿于玲,因为过度惊吓,得了恐惧症,一听声音,就满街疯跑,害得男孩父亲赔了好几千块钱。 所谓街,是由房子派生的,先有房子,才形成了街。上塘的房子,新旧差别很大,分老、中、青三代。老的,大都在前街。 房子老,跟人老是不一样的。人老了,要掉牙、秃顶、腰杆佝偻,而上塘的老房子,不但不掉牙,不秃顶,不腰杆佝偻,反而比新房还要气派,有威严。当然那气派,也是旧有的气派,威严,也是过了时的威严,砖是一尺见方的方砖,使墙显得又敦厚又壮实,瓦是深垄宽沟的灰瓦,盖在房顶上让人觉得又厚重又深沉,房檐四角,雕有飞龙图案。说是龙,仔细看,像毛毛虫,其实是非龙非虫,四不像。外墙正中,镂有一尺见方的空阁,专供供奉神灵之用。神灵怎么会钻到墙里,大概只有墙知道。 正房两侧,还有东西厢房。厢房和正房一样,举架庄重,砖瓦厚实,一律有供奉神灵的空格,一律有木格窗户,窗户外面,都斜对着大门门口。那门口,九尺高的门庭,正对街面。据说,这是解放前上塘大地主周弯子建的房子,土改之后分给了穷人。周弯子的爷爷,在镇子上给有钱的掌柜当跑趟的。有一天,有人给掌柜送信,说第二天高粱涨价,让他赶紧囤积高粱。谁知,掌柜的正在后院设赌,跑趟的私下里拆了信,得知消息后,一口气跑回家,将消息透露给他父亲,他父亲连夜借钱,四处收买高粱,几日之内发了横财,成了财主。那时的高粱怎么就那么值钱,大概也只有高粱知道。 大地主周弯子,祖上因为有钱,房子造得气派,但毕竟年深日久,外表旧得不能再旧,瓦楞上长着一簇簇青草,墙壁上沉积着黄一块紫一块的斑痕,让人看了沉闷、压抑,心里不免也要长出青草,再加上厢房已无人居住,门口的里边另外挡起了牲畜圈,牛马粪味不绝如缕,年轻人呆久了,心里不光长出青草,长出大树也说不定。 晚于老房子的,当然是中街,它们是前街的后代,前街的儿子,比老房年轻三四十岁。它们的出现,大都因为父母在老房里生养了一堆儿女,到儿女长大,老房子住不开,需要向外扩张,就把房子盖到后边。 生养儿女的,本是父母,向外扩张的,却要儿女自己。因为他们的父母生养太多,实在没有能力管了。就说前街东头的老申太太,细脚伶仃的一个镇上女子,却为申家生下五个五大三粗的儿子,三个人高马大的闺女,闺女再大,嫁给别人家,不用管房,儿子不行,不但管房,还得管娶媳妇。可是她的丈夫申明义,十几岁就在外面当装卸工,中年回乡,哪里懂得过庄稼日子的路数。不会过,又不能不过,要过,儿子大了,就得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危难之中,只有选择一条路,只管娶媳妇,不管房子。老大结婚,老大自己出去盖房,老二结婚,老二自己出去盖房,老三结婚,老三自己出去盖房,剩下老四和老五,就问,哪一个能养老?能养老的留下,不能养老的也请滚蛋。说是问,其实早已经内定给小儿子了,小儿子腿有病。 赤条条从父母那里滚出来,身无分文,又没像老辈人那样赶上土改,凭空就能分得雕花瓦房,要平地盖起房子,实在是难上加难。东凑西借,把媳妇结婚的彩礼搭进去,好容易凑足一点钱,房子也就盖得很不讲究,稻草苫顶,黄泥打墙,虽然才只有二十几年,却早已是墙壁斑驳,屋笆塌顶了。 在上塘,最好的房子,要算后街了,它们多建于九十年代末期。你绝不要以为,中街是前街的儿子,后街就一定是前街的孙子,不一定的。他们中有的,就是那些被父母赤条条撵出来,虽是无力却必须独自支撑世界,在中街盖了个泥巴房的主。他们从把房子盖起来那天起,就在心里发狠,等什么时候行了,一定盖一幢阔气的房子。他们这么发狠,并不知道自个到底什么时候就能行了,只不过是一时赌气,就像一个软弱的孩子被别人打翻在地,爬起来指着对方说,你等着,等俺长大再……当真长大,早把发下的狠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老申太太的四儿子申作林,和弟弟只差一岁,弟弟跟母亲住,不必盖房,他小小年纪,却要自己出来盖房,就赌气发誓的,等俺能行再……然而春夏秋冬忙着,地里家里忙着,不到一年,早把发下的狠忘了。谁知,没多久,他的舅哥在城里搞建筑搞通了路,把他也带出去了。 舅哥之所以要带姐夫,而不带妹夫和别的什么夫,是因为他的姐姐对他有恩,见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也不举报。有一次他在镇上帮一个有名的地痞打架,被正在赶集的姐姐看到,他的姐姐回家却只字没提。他的姐姐要是举报了,他的父亲能打断他的腿。就是那个地痞,日后做了包工头,成全了他的建筑事业。 当姐夫的命运隐在生活如此深远的缝隙里,实在是难以想象。跟着搞几年建筑,虽是做苦力,钱一年还是挣下几千。一个乡下人,一年就挣下几千块钱,旧有的想法不由得不冒出新芽,不由得不一天天茁壮,等到三年五载,钱积攒下来,一幢阔气的房子就由心里移植到后街,在后街拔地而起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发过狠的儿子,都有这样的舅哥,他们不但没有这样的舅哥,却还摊上一个多病的老婆。申作林的同胞哥哥申作平,盖房不到三年,老婆就得了股骨头坏死病,他不但扔不了家,出不了民工,还要常年付出药费,还要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如此情况,房子再小,再旧,也只有等到他的儿子长大了自己去盖,就像当初他的父母把他们撵出来自己盖房那样。 所以,后街的新主人,有的,还真的就是中街的儿子,前街的孙子。他们把一个阔气的房子盖到后街,才不过二十几岁。就说申作平的儿子申福生,母亲有病,念不起书,看不到希望,反而在绝望中获得了新生,他十六岁就跟大人出去当民工,他当民工,却不像大人那样安分,下班后到处乱逛,逛到工地门口一家专卖通信器材的商店,就挪不动腿。他挪不动腿,本是喜欢那里的手机,可是时间一久,就和那里的老板混熟了。那老板是一个老者,替儿子管理商店,见这民工小子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问他愿不愿意出国?出国哪有不愿意的,一口咬定愿意。不久,老者就把他介绍给一家专招出国做劳务的公司,让他上南非做劳务。说是劳务,实际就是苦力。那引见的老者,并不知道出国干劳务比干民工还苦。但申福生二话没说,一狠心就借钱去了。虽说要交很大一笔押金,虽说语言不通,牛马不如,可三年回国,还掉借款,拿回了三万多元。有三万元做底,对新生活的安排,一下子就跳出了上一代的格局。 后街的房子,是阔气的,他们的阔气,不只体现在雨顺比老房宽一米五,举架比旧房高一米三上,更重要的,还是里边的格局。 这些建房的新人类,因为大都在外面当过民工,给城里人盖过楼,搞过装修,了解到那些不同于上塘房子的新格局,就把这样的格局也搬到上塘来。进门也有厨房,尽管厨房里安的是大锅,不像城里厨房一律煤气灶,但锅台又宽又大,台面一水儿瓷砖,不像老式灶台石灰磨面,又窄又小;厨房里边,也有餐厅,尽管与客厅合为一体,圆桌、木椅、沙发、电视都聚集在一个屋子,不像城里餐厅是独立的,但终归是功能齐全,不像老式房子吃饭做饭混为一谈,饭碗里常常落下一挂灰尘;餐厅客厅后边,也有储藏室和衣帽间,尽管里边放进一些破烂,有时甚至还要放进地瓜土豆,不像城里储藏室衣帽间那么干净,但终归衣服再也不用常年压在木柜里了,要穿时,伸手就可拿到;终归冬天里,人不必跟那地瓜土豆一起滚在炕上;厨房里边,也有卧室,尽管也还是火炕,不像城里那样家家是床,但终归老人和年轻人分开了,大人和孩子分开来了,各有各的房间,再也不用老少好几辈挤一块,做女儿的,再也不用眼见得胸脯鼓了起来,却还要和爷爷爸爸住在一起。 总之,上塘后街的新房,除了没有卫生间,凡是城里有的,他们都有。逢年过节,住新房的小辈人,到前街给老人拜年,脚步刚转过街面,还不等进院儿,心就一程程沉下来,仿佛又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有些当小的,被父母清身撵出来,心里一直怨恨父母,可是往往在心沉的瞬间,良心突然发现:爹妈一生生下好几个孩子,叽哇乱叫把他们养大,省吃节用,辛辛苦苦一辈子,却没有住一天好房子。有了如此发现,问好时,不免就跟出句:“到后街住几天吧。” 聪明的爹妈,是坚决不答应的,你没能耐给孩子盖好房,怎么有脸住孩子自己盖起的好房!当然都是自个身上掉下的肉,孩子的能耐也可算作自个的能耐,可是他们似乎总能看定一个结果:住几天,还是要回来的!与其从亮堂堂的大房子里回到黑瞎瞎的小屋,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呆在小屋,眼不见心不烦。 但总有一些爹妈生性轻浮,目光短浅,看不到事情的结果,儿子一叫,立刻答应,轻飘飘迈着碎步,蹭蹭蹭就去了。当那个结果抵达他们身边,一脚迈进旧有的黑暗,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那是申作林的母亲老申太太。老申太太其实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儿子盖房上梁弄得那么隆重,上塘男女老少都请去了,孙子来叫了她不下三遍,她坚决不去。可是不知怎么正月里儿子一叫,就去了。 实际上,没有一个爹妈不盼儿女有好房,没有一个爹妈不想看看儿女住好房,说不去,是面子不到。当初,无奈之下让老四滚蛋,她看到了老四灰溜溜的眼神。老四是五个儿子当中最老实、最没有本事的一个,寡言少语,拙嘴笨腮,让这样一个孩子清身出,做母亲心里的疼只有自个知道。那时,她就发誓,将来儿子过好了,不亲自来叫,绝不登门。 儿子终于亲自来请了,怎么能不去呢?! 老申太太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迈着小脚,在很多人的眼目之中转过前街,朝后街去了。房子确是要多敞亮有多敞亮,老太太一进屋时,都有些傻了,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可是,更令老太太说不出话的,不是房子,而是她的媳妇,她的四媳妇看到她,脸拉得比南瓜还长。请她来住,儿子是随口说出的,根本没跟媳妇商量,而儿子家的房子,若是没有媳妇,没有媳妇的兄弟,哪里盖得成! 不经媳妇同意,就私自把老太太接来家,不但脸要拉长,眼也要拉长,不但眼要拉长,说话的音调也要拉长:“哎呀,是不是怎么也想不到,恁四儿也有今天——” 一辈子要强的婆婆,看到这一节,听到这一节,是说什么也要走的,可是,那儿子上来倔劲,坚决不让母亲走,直往屋里推,正推着,拜年的人又一个个进来,骑虎难下,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顺水推舟,在儿子家住下来,直到脑门一程程烧起来,直到手心脚心一程程烧起来,让儿子背回家去。 老申太太发起高烧,看上去,是因为看到儿子好房子,对比自家的破房子闹的,其实深层原因,还在儿媳那里,这一点,上塘人不知道,想也是能够想到的。不过,那另一层原因,上塘人就无论如何想不到了。六十几年前,日本人进镇,把她从镇上赶到乡下之前,她曾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曾住过有储藏间的阔房子,儿子家的储藏间,让她想起了储藏在心底六十多年的过去,想起六十年来牲畜一样不断繁殖的辛酸……如此内火外患,不发起烧来,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发烧,反正是发烧了,不管那发烧的原因上塘人知道不知道,反正由房子引起是没错的,所以,上塘前街上的人家,不管有无儿子住后街,轻易是不敢往后街去的,即使偶尔找鸡找鸭走到那里,也草草望一眼赶紧扭头。 不过,一时轻浮去了儿子家的母亲,说她没有长远眼光,看不到事情的结果还是有些冤枉了,她确实被亲生儿子的邀请迷惑了,没看到事情的结果。亲生的儿子,身上掉下的骨肉,谁又能保证不被迷惑呢。然而,当她发了几夜烧,躺了几天,药片大把大把吃上几天,一把老骨头又有了力气,能够翻动,混混糊糊的脑袋瓜子又一点点清醒,看到炕上的土豆、地下的柜子、柜前的老桌、桌上的旧电视,见屋里哪哪都是满的,什么什么都近在眼前,不免要看到这样的结果:儿子家那大房子,好倒是好,就是太空了,乡下日子,还是满一些好。 空,其实正是上塘新房的特点,他们建了客厅,却一年也接待不了几个客人,锅台那么光滑,活忙时,饭做好,蹲到锅台就吃,根本用不着上桌。他们干一天活,累得腰酸胳膊疼,吃了饭就想躺下,看电视也要躺着看,把个电视搬到屋里,沙发白白晾在了那里。他们一年四季,也不过十来套衣裳,即使挂起来,也挂不上衣帽间的一个角,再说那衣裳放柜子里习惯了,冷丁挂起来,像吊死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盖完房子,男人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偌大一个房子,还要分南屋北屋,岂不有些森人!且到了春天,那些本该放在炕上的地瓜土豆放在了储藏间,烂得一塌糊涂,比狗屎还臭的臭气从门缝蹿出来,弄得整个家臭气熏天,像个畜圈! 所以,这看上去照搬了城里格局的房子,也仅仅是照搬了格局而已。 所以,那些先前经不住亲情迷惑,到儿子家住了几天的母亲,回来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想开了。她想开了,不是还听儿子的迷惑,还去带着挑剔的眼光、批判的眼光,不是。去是坚决不去的,所谓想开了,是说逢年过节,也和新房子一样张灯结彩,你家贴对联,我也贴对联,你家贴福字,我也贴福字,你家对联上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我家也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反正不管新房老房,都占着地,都有门,反正个人有个人的福,个人有个人的吉祥。至于是否能发财,那得看天意。人老了,没什么气象了,要发财难上加难,求财,也是为儿女求,求儿女发了财,都盖大房子。 本来想开了,是因为大房子空才想开了,觉得乡下房子,还是满一些好,可是一旦想开了,从头过起了日子,年头月尽求财祈福,想的还是大房子。似乎空,也算不得什么,似乎空,也是一种有,要不,怎么看了房子就害了一场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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