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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王安忆:51/52次列车--(4)

http://www.sina.com.cn 2004/08/23 10:13   北京文学

  


  四

  作者:王安忆

  就是在这粗犷的列车上,那一对夫妇登场了。在当时十几二十岁的年龄里看来,他们几乎是一对老夫妇了。事实上呢,他们方届中年,四十岁上下。他们穿着体面,不是那种有
身份的体面,而是讲究而保守的风格。他们身上的中式棉袄,是驼毛或者丝棉的胆,出自精作的裁缝的手。他们的口音是地道的上海口音,所谓地道的上海话,其实是带有一些苏州或者宁波的口音。真正的本地话,也就是江对岸浦东一带的乡俚俗语,倒被认作不纯粹了。但又不是所有外邦口音都受到认可,如若是苏北的乡音,也被认为不纯粹。这就是上海人的势利了,他们不是以地理历史,而是以贫富贵贱,来划定上海的疆域。于是,正统的上海话里面,就要带着些苏州或者宁波的乡音了。那女的,应当是很漂亮,一双眉毛如同修过,鼻梁挺而直,嘴唇薄削,是一张会说话的嘴。但这不是我们那个年龄能够欣赏的好看。在我们那个年龄,承认的漂亮,总是有些文艺腔,而且有时代感,往往以新上映电影里的明星为楷模。这女人却是旧式的好看,所以并不合我们口味。可是,谁知道与她同年龄又同阶层的人,尤其是男人怎么看的呢?实际上,她是有一股女人味的,也是旧式的,在这个工农政治的时代里,也同样不为赏识。她的男人,穿了铁灰色的确良的中式棉袄罩衫。这种中式裁剪,连袖的款式,特别适合男人的肩膀,它一径从男人宽平的肩上溜下去,不像西式的装袖那样架着手臂,显得洒脱。我想,日本人的和服,就吸取并且夸张了中式的连袖,有一派古风。这男人的肩膀却本来有些削,罩衫在他身上,就又格外垂挂,使他有了一种放浪不羁的风度,略微从保守的市民形骸中解放出来一些。其实,上海的市民多少有几分行帮气的,女人呢,则是“白相人嫂嫂”的气息。这一位,鹅蛋脸那么白和亮,眼风尖利,说出话来句句逼人。显然男人很受用,陪着笑脸。还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在我们看来,那样年长的女人已经不适合撒娇卖俏了,事实上是我们缺乏经验。这样的女人自有一种吸引力,锋头还健得很呢!她指派男人拿这拿那,将已安置的行李再拖下打开,取出一件略薄的夹袄,换下身上的驼毛棉袄,因是嫌身上臃肿,脱下的棉袄,并不收好,而是铺在膝盖,护着一双腿。显然,她颇有旅行经验,把自己安排得相当舒适。她的这些轻软的衣物,在四周多是粗笨的御寒装备里,简直就是轻裘快马的意思了。这是70年代中期,出门的人大多是下乡支边的知识青年,身处苦闷的青春期,荷尔蒙分泌不平衡,脸上一律带有沉郁和焦虑的痕迹,不同程度地使五官变形,而且轮廊模糊。她的那张脸,就显得格外细致。她这个年龄,真不是出门远行的年龄了,她的气质,也不像跑外码头的气质。可她并不为这不合时宜而感局促,相反,她很自在,很快就和周围的知识青年聊起来。她聊得挺在行,沿途所经的车站,从那些车站所通往的地点,她都说得上来。倒反是年轻人有些怯,不敢问她是去哪里,在哪一站下来,又是去做什么?他们,尤其是男孩子,似乎都有些被她镇住了似的,乖乖地回答她的问题,看她挖苦她男人,一个个就像呆头鹅。后来,他们摸出扑克来打争上游,她也算上一个。

  看得出来,因为她参加打牌,气氛挺闷。大家都低了头,敛声屏气的,但并不是扫兴,而是带了种小心的逢迎。每一盘都是她先脱手,带着轻蔑的表情,将最后一组牌往几上一扔,然后端起手边的茶缸喝茶,眼睛斜过去不屑地望了其余人争夺剩下的名次。不像她安坐窗前不动,她男人前后车厢走动不停,隔一会儿,回来汇报些见闻。比如某节车厢卖了站票,或者是有余票;比如餐车的菜牌已经挂出来,写有何种菜肴。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旅行者,对所见所闻无不抱有兴致。他的脸型五官略有些獐头鼠目的倾向,可是叫他豁达的风度扳回来了。他很大度地和那些男孩子们互递香烟,并不把他们当孩子看,而是平起平坐的弟兄。新疆那里的事情,他也真知道不少,说来又十分有趣。他说———新疆人的生活是,一觉睡到皇天高,爬起来,胳肢窝里夹一个馕———好比我们的戗饼,但更为坚硬,他这样解释———夹一个馕,肩上搭一条毛巾,来到河边,把馕向上游一掼,毛巾浸进水里,洗好脸,馕正好漂到跟前,稍微软了点,咬得进牙齿了,捞起来,一边啃,一边去跳舞!说话间,他女人与牌友争执起来,是真动气,为四张头牌带不带一张杂牌。一方说通常都可以;另一方则说先就需说清,因为方才有一盘,以为不能带,生生出不清杂牌,落了个下游;那一方就说他活该,自己要做“阿木林”,别人能不让他做?男人就很豪气地拍着男孩的肩,说:小阿弟,派头有吧?几张纸头牌,又不来钞票,即便来钞票,这样子来三天三夜又有多少进出?晓得不晓得,打沙蟹?一张牌出手,博什么?听说过祥生汽车行吗?祥生祥生其实就是这张“茄克”的意思,一张“茄克”,赢进一家汽车行!小阿弟捺住了,低头洗牌发牌,女人却不依不饶,嘴动着,眼也动着,男人便用眼睛辖制住她,女人不再作声,低头拾牌理牌。

  男人逛了几个来回,这一回,竟然带来一个相熟的人,一起立在女人跟前。女人也很惊喜,却因顾在牌里头,略敷衍了几句。现在,男人就有了游伴,一去不见回了。下一次回来,报告的是餐厅已开张,要不要一同去吃饭,东东叫小阿弟们看一看。女人说,她不去,她不要吃,火车上的饭有什么吃头。两个男人苦劝了一阵,她还是不去,只缓和了一点,说他们吃了,给她带回一些即可。那两人只得去了。这时候,火车大约是到无锡常州一带,过道上有了站客,人们开始摸出自备的午饭吃起来。这里,因女人说不饿,那三个小阿弟就只得陪她不饿。日当正午,车厢里灌满了烘热的阳光,女人白皙的皮肤沁出了热汗,变成一种蜡色。她和方才上车时,其实有些变样了,因为没法子对比,就说不准确。似乎是脸庞涨大了些,鼻凹处,见出了毛孔。可她还是倨傲的,眼风依然尖利,而且泼俏。她男人回来了,显然喝过酒了,脸涨红着,头上的鸭舌帽摘去,原来已经开始败顶,同时也露出稍高的发际,反比戴帽显得开阔。他带回来一个茶缸,揭开来,里面有米饭,有肉,鱼块,豆腐,青菜,油浸浸的一缸。女人只看一眼,让放在旁边,等手上的一盘牌打毕,然后将牌一推,吃饭了。她用一柄白底蓝花的瓷调羹舀饭吃,这也不是出远门的用具,使人想起居家的生活。调羹漫不经心地拨拉着饭和菜,再挑剔地送进口中。眼睛望着窗外,鱼肉的骨头却不会逃过去,总是能剔出来,用舌尖顶出,吐在几上。这么吃了一阵,大约一半左右,她便放下不吃了,要她男人推上窗户,倒出窗外。此时,对面的小阿弟发言了,说倒了很可惜,但过几日,就无处去找这样的饭来吃了。她就笑了,说那就不倒。其实她不真要倒,是为引小阿弟说话,带了些和解的意思。小阿弟自觉莽撞,生怕别人误会,不禁涨红脸,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倒吃食很造孽。女人依然笑着,盖上茶缸盖,叫男人收好,又向男人要毯子,准备午觉。男人没有拿毯子,而是将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她,因他正觉得热。女人将这件男人的棉袄披一半盖一半,脸埋进立领里,看不见了。

  旅途进入昏沉的午后,人们都沉寂着,任凭车身摇动。是初春,上海的知识青年大都在这个时候返乡,就好像回城是在秋冬之交。田野里有了绿意,但随了越往北去,绿意越疏阔,还将回复黄褐的土色。这一对男女也越走越北,一直北到我从未去过的陌生的车站。

  2004年3月14日

  昆明—北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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