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良才
2001年，我求学清华园，成为金国藩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课题组工作至今。成为金老师的学生，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回顾二十年间的师生情谊，繁星点点，记忆犹新。每次同门师兄弟聚会，常会聊起金老师的逸事以及对我们的影响。
金老师治学严谨，对学生极其严格，这大概是我们这些弟子的共识。他的学生中，有预答辩不合格被延期的，有开题报告达不到要求不予通过的，还有个别学生最终被劝退的。从研究选题到实验设计，从论文发表到学位论文答辩，金老师每个环节都会介入、指导，毫不放松。他一再提醒我们，研究中的数值模拟结果要经得起实验验证，实验结果必须可靠，且能重复；学术论文要争取发表在高水平期刊上；做研究一定要敢为天下先。这些是他的基本要求。
课题组开组会时，金老师鼓励我们研究生用英文做报告，锻炼英文听说与清晰表达的能力。对每位同学的报告，他都仔细听，做记录，一一点评。几十年来，无论校内外工作多繁忙，他从未离开过实验室第一线。过了九十岁，仍在带他最后一拨研究生。我们组培养了中国光学仪器领域的第一位博士生，两名师兄获得“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荣誉，多名学生获得了“光学工程学科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
金老师一生获过很多奖项。2013年，清华大学把“突出贡献奖”颁给金老师。这个清华的最高荣誉，两年才评选一次，每次不超过两人。2008年，中国光学界前辈王大珩先生卧病在床，给金老师题词“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首创人之一，精密仪器领域的著名科教导师”。作为金老师的前辈，王老的赞誉是最恰当的。
我们研究团队拥有团结、和谐和实干的传统，这与金老师对我们的影响直接相关。他为人谦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面对荣誉和奖励，总是主动谦让，并积极肯定他人的贡献。金老师常说： “我今天的成就和荣誉，许多是同事们的功劳。” 对全国百篇博士论文的导师，学校决定奖励一级工资，金老师请求校方把奖励颁给副导师严瑛白老师。课题组每次申报大项目，金老师都全程参与。申请成功后，他把全部经费分配给青年教师，自己一分不留。最近他还特意关照：“课题组有些投稿的论文，我没做什么贡献，不用署我的名字。”
金老师出生于1929年，历经风雨，直到五十岁时才有机会潜心做研究，去德国做访问学者。我们常说，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有两类：一类只是visiting，到了国外觉得新奇，主要体验当地风土人情，简历上多了一段国外经历；另一类是scholar，出国后有危机意识，认认真真学习新知识。从自述中可以发现，金老师在德国埃尔兰根大学短短五个月，心无旁骛，投入计算全息的学习，回国后即率先开展光学信息处理研究，为中国填补了空白。
金老师对学术前沿非常关注。2016年美国光学学会出了一本书《世纪光学》，总结了百年来光学领域的重大进展，以及对未来技术之展望。他读后不到一个月，就为每个新技术都做了一页幻灯片，在组会上介绍。后来他又自己动手翻译。但因版权问题最后未能出版，令他很是遗憾。
金老师常常出差或者开会回来，都会把相关资料转交给我们，让我们学习和消化。有时候金老师上午出去开的会，中午回来后到办公室把记录的笔记翻开给我们一一讲解，一讲就是一个下午。金老师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应邀去英国和美国大学授课，自己制作了一张一张的幻灯片，现在这些幻灯片原稿已经留存在了清华档案馆。
金老师特别鼓励学生多样化发展，他曾说：“我不想培养书呆子，我希望培养出来的人能够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 金老师认为对研究生来说，能力的培养是最重要的，不仅包括自学能力、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创新能力，也包括写作能力、表达能力和社交能力。金老师对我们年轻教师也寄予厚望，让每一位年轻教师都各有所长，做出特色，紧跟学科前沿方向发展，把我们派到加州理工学院、德国斯图加特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伯明翰大学等世界一流大学进修。
金老师也特别鼓励学科交叉。今年新冠疫情发生后，金老师特意给我发来邮件，建议我们学科应该和医学工程专业紧密合作，解决国家和社会面临的困难。此次清华大学在新冠疫情一线工作的黄国亮教授，就是金老师的研究生，毕业后在医学院工作，从事生命科学仪器的研发工作。我们团队和医学院、电子系、自动化系、化学系等多个学科都有项目合作，金老师还有一个团队一直在清华纳米中心常驻，和物理系的范守善院士紧密合作。
金老师的博士生易瑶，因涉及跨学科，论文开题一直没有进展。有一次，金老师带着我和易瑶去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研讨指纹识别项目。研讨会后，金老师走到他旁边，给他一张便笺纸，让他别着急，慢慢来。便笺纸正反面，写满了光学和模式识别两个学科的中英文关键词，以及可能的研究方向，都是金老师平时思考的结晶。这对易瑶确定论文选题与开展研究非常关键。
金老师对学生特别和蔼，二十年从未有过红脸面斥的情形。真遇到特别不开心的事情，他也轻描淡写，让它过去。但金老师对工作上的事非常执着。金老师曾交代我做几件事，但我拖沓，没立刻去做，慢慢就忘记了。过了几个月，金老师会不经意地问起事情进展，让我猛然一惊，乖乖赶紧去办，对我做事上的失误，金老师向来和风细雨。记得博士生倪凯论文答辩，我是答辩秘书，因临时时间变动，我记错时间迟到了几分钟。当我忐忑不安、气喘吁吁赶到会场，金老师已代我承担了答辩秘书的职责，答辩会得以正常进行。
在学生心目中，金老师是偶像或超人。除了“言传”以外，我们也多次体验过他的“身教”。有次去金老师家里，进门就见身着运动装的金老师，戴着体感传感器，大汗淋漓地对着电视练虚拟网球。我以为就是电视游戏，也玩了一下，才发现难度很大，球总是回不过去。金老师近六十岁才开始学打网球，七十岁时还打败了二十多岁的青年教师。
刚留校工作时，我曾陪金老师出差，怕金老师太累，想把他的提包接过来。金老师紧紧地把手提包拽在手里，说不用麻烦。后来去外地开会，常有人专门提醒我，你帮金老师提一下包，我只能笑着解释，我“抢”不过来。
许多同学初见金老师，都感觉他的威严，不免紧张。但金老师平易近人，很快让我们放松下来。李承明月当初从四川大学来清华报考，害怕金老师提很难的问题，手心冒汗。而金老师首先问的为什么你的名字是四个字，是不是结婚了，随夫姓。家常式的面试，顿时缓解了明月心里的紧张。金老师和夫人段老师心态都年轻，对晚辈更是细致贴心，同学们有了心事都愿意找两位老师敞开心扉。段老师把我家女儿称为“小闺蜜”，两人成了忘年交，无所不谈。女儿比较宅，但很愿意找段奶奶玩。
郑学哲师兄曾说：“有金老师这样的老师是幸运的。得到大师指点是每一个学生梦寐以求的。有金老师这样的老师又是‘不幸的’。每个学生都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想超越金老师天空一样的‘湛蓝’，大海一样广袤的‘深蓝’，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金老师和段老师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一次在天津开会，金老师会议结束后从会场直接去饭店晚餐，段老师是从宾馆去饭店，路上堵车晚到了半个小时，金老师就一直在一楼大厅等着，等段老师到了后，才一起上二楼就餐，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金老师在米寿时总结了人生八字感言：抱负，信心，刻苦，包容。我们有幸请到昆明理工大学的李俊昌教授书写下来，挂在办公室作为大家的座右铭。金老师在九十大寿的致辞中，有很长一段发言稿是对段老师的感谢，感谢段老师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种帮助，情深意浓，老两口那种默契、安详，我们晚辈听了羡慕不已。
金老师是追光者，也是发光者，是我们学海的明灯。作为金老师的弟子，我们有两个愿望：一愿金老师和段老师常青；另一个愿望，等我们到了九十岁，也能像金老师一样，有一副非常结实的牙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