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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长篇小说:女工(上篇)--(4)

http://www.sina.com.cn 2004/09/06 10:43   北京文学

  


  四

  作者:毕淑敏

  大家这个高兴啊!不用做作业了,不用回答问题了,不用考试了,不用扫地擦桌子了
……见了老师,先是不用问老师好和敬少先队礼了,紧接着就可以骂老师了。高海群最高兴的是不用打苍蝇了,自从他知道了砖头砸不死苍蝇这一真理之后,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打死几只苍蝇。打苍蝇靠的是耐心,他缺乏的就是耐心。如果他富于耐心,劳动委员就是他而不是白二宝了。

  钟怡琴以她的经历,敏感到这次革命非同小可。她还怀抱着一丝梦想,周围都是小孩子,翻不起什么大浪。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白二宝是最先造反的革命小将。很长时间内,小学生们都无法摆脱对老师的敬畏,批判就处在温吞水状态。造反司令部发出了“中学生返回小学闹革命”的号令,几个早年从小学毕业的孩子杀了回来,白二宝就和他们拉上了关系。白二宝兴奋极了,原来根本就不用努力学习做作业打扫校园什么的,自己出身城市贫民,一好顶千好,骨髓都是红的。自己是最红的红小兵,就要有相应的表现。拿谁开刀呢?他找老姚商量,老姚现在是学校里唯一的劳动人民代表。

  老姚说,这还用找?钟怡琴是上等货色。

  白二宝愣了,一时想不起钟怡琴是谁。老姚说,就是你们的钟老师。

  白二宝明白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钟老师变成了钟怡琴。就像哥哥活着的时候,白二宝是老二。哥哥得了阑尾炎治晚了病死了,有一天娘突然管他叫“老大”,他知道这表示自己从此代替了哥哥的位置。

  白二宝想起钟老师打击自己的往事,就说:“姚叔叔,我听您的。”

  老姚说:“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说您,资产阶级才那么叫。”

  白二宝就说:“好,姚司令。从哪儿斗起呢?”

  姚司令说:“就从她包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开始。”

  白二宝说:“孝子贤孙是谁啊?”

  姚司令说:“就是你们班的宁夕蓝。她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爸爸留学苏联的时候就成了苏修特务,她每天香气扑鼻到学校,一心想上大学,把臭老九的第三棒传下去……”

  白二宝茅塞顿开道:“宁夕蓝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起,宁夕蓝的爷爷和奶奶就被赶回了乡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讯皆无生死未卜。只剩下宁夕蓝和保姆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让姥姥反戈一击,姥姥就是装聋作哑。逼急了,姥姥就说:“我家三代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等呢,你们谁有我出身好?我就愿意留在这反动窝子里,和你们里应外合。”

  姥姥肚子里自有一盘城池,造反派只得由她住在虎穴里红旗不倒。宁夕蓝虽有姥姥呵护,但以她敏感聪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无依无靠成了孤儿,一叶飘零。风暴让宁夕蓝在痛苦中成熟起来,她要为自己寻一个救命的垫子,一旦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个缓冲。掰着手指算算,所有的亲戚都成了黑五类,只有班上的同学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军,这自然是最保险的,可高海群有点没心没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宝。浦小提是首选,她杀猪的爷爷和养猪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阶级了。白二宝的爸爸是菜农,这在成色上就略逊一筹。宁夕蓝看起来柔弱不堪,但爷爷多年指导加之她的灵慧,已无师自通地确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进口的饼干拿给浦小提吃。浦小提尝了后吐了口咖啡样的唾沫说:“一点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饼干啊。宁夕蓝又把一些书借给浦小提看,浦小提说:“这还差不多。”但浦小提书看得很慢,还回来的书总是一股馊味。宁夕蓝只好叹口气,把浦小提看过的书专门放在通风的地方,等待着时间让那些书重新芳香起来。

  白二宝要比浦小提难对付得多了。她把饼干拿给白二宝,白二宝看都不看,说:“你甭想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腐蚀我。肯定是你们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书借给白二宝,白二宝冷笑着说:“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宁夕蓝黔驴技穷,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进贡给工农的后代了。姥姥看到宁夕蓝发愁,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给姥姥听。”宁夕蓝就说:“姥姥,你算不算是劳动人民呢?”姥姥说:“我要是不算,就没人能算了。”宁夕蓝说:“劳动人民最喜欢什么呀?”姥姥说:“劳动人民最喜欢劳动了。”宁夕蓝说:“还有呢?”姥姥说:“劳动人民还喜欢打架。看见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坏人打了一大架,现在不是又打起来了吗。”宁夕蓝说:“除了打架还喜欢什么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说:“劳动人民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穿结实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姥姥做饭去了,宁夕蓝就走到爷爷的橱柜旁边。橱柜上贴着封条,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那盖着红章的白纸粘得很潦草。宁夕蓝小心地把封条揭开一个角,从夹缝里抽出了一瓶外国红酒,再把封条复原。第二天,她把红酒呈送给白二宝。宁夕蓝很怕白二宝说她是糖衣炮弹,但这一回白二宝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把那瓶红酒像手榴弹一样地揣进了衣兜。红宝石一样的颜色诱惑了革命小将。

  正当宁夕蓝凭着她从水浒中得到的知识,以为酒能打动她的同学时,白二宝毫不留情地把宁夕蓝揪到台上当了钟怡琴的陪斗,宁夕蓝弯着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宝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红酒打碎了,要不然为什么一点不讲情面?

  白二宝是那种吃了别人不手软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带抽钟老师的时候,有一种回答考卷的快感。当然第一鞭子还是很不熟练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钟怡琴的脸上。钟怡琴注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这是白二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手就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皮带拐了一个弯儿,暴起的血痕仿佛一个倒插笔的对号。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得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打人如抽烟一般容易上瘾,白二宝长臂挥舞,风声呼呼。钟怡琴只在最初看了一眼她过去的学生,就紧紧拢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无法近距离地观看自己的学生因鞭笞老师而起的亢奋,那笑脸是如此的年轻而鲜艳。老姚看白二宝欲罢不能像个行刑的特务,不得不出来阻止。他先示意宁夕蓝可以下台了,然后对白二宝说:“停。”

  白二宝擦擦汗说:“我不累!”

  老姚不客气了:“那你也得给别的红小兵留着点啊。”

  白二宝这才意识到原来走资派也像窝头中的馒头,要和姐妹们分享,不能吃独食,只得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对浦小提说:“明天该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你……”

  白二宝说:“这是对你的信任。”

  浦小提连连甩手说:“求求你就别信任我了……”

  白二宝很豪迈地说:“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颗牙。你以为会特别疼,其实只麻了一下就过去了。”白二宝好说歹说上纲上线,浦小提还是坚决不肯。老姚只得出马说:“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浦小提只得咬着嘴唇不再拒绝。

  钟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岁了,还没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拣,二是别人听说她险些成了右派,也轻易不敢交往。她独住学校的一间平房,僻静得很。歇息了一阵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看着一盆暗色而浑浊的污水,想着明天还不知有怎样的恶斗,如其再受学生的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决心下了,正思忖着如何死法,不料门开了,老姚走进来说:“你辛苦了。”

  钟怡琴一言不发,一个立志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老姚说:“我是贫下中牧出身。”

  钟怡琴虽然遍体鳞伤,脑子却还不糊涂,她不知自己被凌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就漠然地看着老姚,心想这是自己临死以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和最后一个问号了。老姚很快就揭开了谜底,说:“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会挨打了。”

  钟怡琴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姚,老姚是学校的杂役,负责烧开水和摇静校铃,还有静校之后在校园走来走去看看有无没关的窗户和滴水的龙头。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树。同在一座山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运动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钟怡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打了我,还想娶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姚说:“不怕。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俩是般配的。”老姚说完,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钟怡琴的床旁,一把撕开了钟怡琴的衣裳。钟怡琴没有丝毫的反抗,鞭笞夺去了她所有的气力。况且她知道,纵是把喉咙吼成一把破伞,也没人来帮助她。她仿佛行尸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践踏的灵魂一旦麻木,肉体反倒极端地灵醒。钟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个自己,当她执意要死之后,那个原始的女人就肆无忌惮地复活了。受凌辱的精神已经全面失守,再也没有可坚持的信念了。她曾寄予希望的花朵已变成了小蛇,世上还有什么神圣值得她献身?残存的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想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想活下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惊喜的莫过于老姚了,本来他以为会遇到钟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谅她一个弱女子,又在一顿暴打之后,气力所剩无几,再说静校之后,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只要软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钟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国面对八国联军的入侵,基本上没有丝毫反抗。刚开始的时候,她冷硬得像是一块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简直像是在对付一坨冻面。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无数抚弄之下,这块面居然有了一丝丝柔软和热度。老姚吻遍了钟怡琴身上所有的伤痕,一边吻一边说:“你知道吗,毒蛇咬人一口,人会怎样?”

  钟怡琴毫无反应,老姚自问自答:“那人当然是死了。要是人咬了毒蛇一口,你知道蛇会怎样?”

  钟怡琴当然还是不吭声,但她的兴趣被吊起了一点点,她从来没想到人会咬蛇,除非那个人疯了。不过,现在的人都疯了,连孩子都疯了。

  老姚依旧自问自答:“毒蛇就会死。人的毒比蛇的毒大多了。人的口水里有大毒啊。”老姚一边说着,一边用口水舔着钟怡琴身上的鞭痕。钟怡琴第一次回应了他的话说:“你要毒死我。”

  老姚说:“我是为了救你。这些鞭痕发了炎,你就没救了。你要是到了医院,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怎么伤的,不会给你好好治的。我这是土方,可灵了……我小时候摔坏了哪儿,我妈都是这么给我治……”

  老姚的舌尖带着黏稠的暖意在钟怡琴的身上蜿蜒而过,所到之处,钟怡琴就像被熨斗捋过一样,渐渐暖和平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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