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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马枪,张爱玲风云再起

http://www.sina.com.cn 2004/08/10 16:54   看世界

  近日张爱玲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的突然出现,对于广大张迷来说无疑是一件欢欣鼓舞的事情。由于《同学少年都不贱》不属于张爱玲生前交代的不得面世的作品,至于为什么写出后未发表?也是仁者见仁。根据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披露,《同学少年都不贱》早在1978年即完成。由于张爱玲1995年已经在美国去世,因而对这部遗作的真实性也引起了争议。张爱玲其实早就处理过女同性恋题材,如五十年代的《相见欢》或若干散文片段,但是现在乍读《同学少年都不贱》,还是吃了一惊。

  首先是描写性事大胆直接,这恐怕即便就是现在的同志小说也说不出的:“有目的的爱都不能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这样高举同性之间的爱慕情意,贬低异性恋,在20世纪70年代可说是极少见的事。在这以酷异为美的时代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上世纪卅年代旧上海的教会女中,上海自有教会办的女子学堂最早可上溯到上世纪之初,这一种女子中学宗教色彩浓厚,但也不是强制性的,一般说它的管理严格,学费高昂,因此生源多来自高门闺秀和中产以上家庭。小说铺陈校园情景极其生动逼真,但作者的笔锋随着转向潜在于淑女们中性意识的萌生,先是对她们形态的描摹,但最终在情节中还是出现了诸如“磨镜党”这样露骨的粗俗字眼。在西方,修道院的丑闻是屡屡见诸文字记载的,因此在女子中学中存在有Lesbian(女性同性恋)倾向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其实女子学校中的同性之间互相爱慕也不算太新鲜的事。但对女人来说这却是不可言宣的青春秘密,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同性之间互相爱慕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在小说中的女主角怀着这样的青春秘密,是不妨碍为人妻人母的,只是在心理上总有比较,异性恋是污秽的,而且善变;同性恋则较为唯美神圣且持久。尤其与千疮百孔的人生相比,这神圣的秘密似乎是唯一的安慰,不管是《相见欢》或《同学少年都不贱》中都是绵长隐匿的潜意识追溯,是中年期追忆青春秘事,一切的回忆都在潜意识中进行,事件与时空跳动得十分快速与自由,这是它特别难读的原因;再加上仿佛特工对特工似的相互猜忌攻防,对话也成了互相侦察,不小心就会误触地雷,里面的人物真是好累!晚年的张爱玲是不是读了太多的侦探小说,非让人在两行中读出十行来不可?

  也许张爱玲的目的只是揭示青春期同性恋之间,除去精神的还有肉体的,然而如果没有实际经验与了解,那也只有在乳房与马桶上打转了。在心灵的层面上,她认为爱过比没爱过好,不堪的相恋又比单恋好。地位显贵的恩娟,一生只单恋一个芷琪,潦倒的赵珏有赫素容也有崔相逸,也许还有芷琪,不免觉得自我安慰,虽然她们的婚姻关系一样糟。两个女人到底在较量什么呢?这样曲曲折折的不过要说,单恋等于没爱过,再美好的同性恋也比不上糟糕的异性恋,这真是自相矛盾!

  在巨大的社会和个人的变化以及由此所带来的频繁的时空转换中叙述人生世事,头绪多而乱,而叙述主要从赵珏的视角展开,似乎就不能不是不充分、不流畅的。在困顿尴尬的夹缝里慨往伤今,在漂浮不定的间隙中思前想后,是没有办法从从容容娓娓道来的,“离散”的生活还没有给她提供从从容容整理人生经验的机会,新的尴尬困顿,新的不定的漂浮,还会接踵而来。就此而言,这种点滴的、断续的、不丰满、不充沛、不酣畅的叙述本身,而不仅仅是这种叙述的内容,透露出小说人物的真实境况和精神状态;这样的状态和境况,同时也可以勾连到小说作者的生存现实。夸张一点说,这个作品本身也就是从作者生存现实的夹缝和间隙中诞生的,它带着那种生存现实的感慨和沉重。

  但典型的张爱玲式的特色还保持着,譬如这一段短文字,写赵珏招待恩娟吃饭的桌子及其摆设:“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黄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底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在“镜花水月”上吃饭,迷离虚幻得可以,又实在世俗得可以。

  更典型的是,有一天赵珏从无线电里听到肯尼迪遇刺而亡的消息,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接下来的文字是,“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张爱玲是同时代作者中接触西方文学最多的一个,她还具有能熟练驾驭母语以外西方文字的禀赋,但她走的却是非常规的道路,包括她并不在意从通常的外国经典作品入手,她能欣赏那些不入流的西方通俗小说。这就是说她不仅以自己的方式审视这个世界,同时也以极具个性色彩的方式吸取西方文化。离开本土远适异国,纵使不存在语言的隔阂,但也存在面对一种异域文化的挑战。离开本土再写本土故事,她的文体必然发生变化,所以《同学少年都不贱》明显与早作有异。张爱玲的敢写是不用说了,我觉得不必把她崇奉为“女同书写”的先驱,因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写法太混浊,怪不得异性恋写不好同性恋、同性恋写不好异性恋,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者说它们太难一起处理,简直是云泥之别!同中有异跟双性恋是有差别的,前者还是异性恋中心的,后者是去异性恋中心的,在写法上也有单纯与复杂之别,如同维吉尼亚·吴尔芙的《欧兰朵》,使用较复杂的手法,迂回曲折,神神怪怪,非如此不能显示它的歧异乖离。张的写法是中国社会小说自然近平淡的写法,再加上一点意识流。

  但是这篇作品的出土才是重要的,它让我们知道了张爱玲如何勇敢地游离在文学的边远地带,写出那里的状况。那条蔓陀罗花径,那红色狂燥的天空,说出了多少女性不敢言说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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