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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哲新作:《香歌潭》(三)

http://www.sina.com.cn 2002/12/12 14:26   北京文学

  作者:曾哲

  七

  古陈山寨,位于大瑶山的主峰,海拔2000米的圣塘山西南坡的密林之中。

  白天寨子里安静得几乎连太阳光的流泻,都可以听见。但到了傍晚,蛙声四起。寨子里的石板路边,石围墙下最欢实。有的蛙鸣穿透力极强,冲出竹林,撞到崖壁;有的意韵深沉,浑圆老练,嗡声嗡气,慢条斯理。倒是老山箐沟里蛙儿不多,兴许是它们不甘寂寞,喜欢人迹,喜欢热闹,喜欢人间烟火的气息。

  晚饭还没吃,寨子里的姑娘小伙就来了一大帮,淤在门外石阶下的菜园边,叽叽咕咕聊笑着等我。

  饭后天尽黑了,我们出发。盘老师背着个罩着网的竹篓。花侬娇嘱咐我拿上手电筒,我赶紧掏出递给她。花侬娇打开手电走在前边,其他人举着松明火把跟着。一路上嘎嘎喳喳,很热闹。

  花侬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电给了别人,走到我的身后。在暗地里,抓住我的腕子,往我手心塞了两个大李子。这里人管李子叫甜果。我站住,把人都让过去,忍不住啃了一口。好家伙,什么甜果,酸透啦。酸得我一个劲儿打嗝,可我还是咽了下去。花侬娇捂着嘴,把笑捂在了嗓子眼儿。

  此时的大瑶山,真像装帧着黑封面的鬼魅大书,在火把光亮的盘绕移动下,深一页浅一页在翻。弯弯曲曲石阶上的火把人群,起伏着隐现着。悠荡着大山冲的笑语欢声,间或着一两声尖叫。来了去了,去了又来。

  漆黑的山谷坡头,渐渐明亮。松明火把,列成长长的队伍,游行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捉蚂拐玩耍的初衷,而是一种青春的欢聚,生命的娱乐。

  油然而生一种得意的满足,是因为我的到来,山寨才如此这般地愉悦。

  那晚,一直玩到人们的松明火把,弱了小了,快烧尽了,一个个儿还都不愿意散去。待相约第二天上午再见,这才回了自家木楼歇息。

  我爬上楼梯,进屋之前,月亮从木楼的东北角升起。

  第二天早饭后,要进行蚂拐比赛,众人一致推举我做裁判员。比赛按过去的规矩,是在侬给(小伙)之间。他们各自把最棒的雄性蚂拐,用水淋过,芭蕉叶包好,夹在竹劈子间。一人提着一个,从寨子四面八方的石板路上走来。走着,还不停歇地话来话去,互相叫板斗着嘴。

  花侬娇风风火火地跑来,也提着一扇竹劈。说破天,她也要参加男人的比赛。理由大家觉得可笑:她家是军属又是烈属。花侬娇说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翻瞪着我,那目光有乞求有要挟。因为我昨夜不仅悄悄秘密吃了人家的甜果,还和她偷偷摸摸拉了一会儿手。这个秘密虽不算大,但它是我俩之间共同的,没有第三者知道,连月亮也没看见。这样一来,就把我俩的关系忽然拉近,超过了其他。只好同意。

  我当裁判的都同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蚂拐赛,跟斗蟋蟀、斗鸡,有相似之处,在谱。比如讲究吃什么,喝什么,圈在什么器物里饲养等等。据地方上的资料志载:赛前,蚂拐得用紫萝花汁加八角鲜果水,半指深浅,浸泡一周。其间,只喂一种吃食儿,叫瑶山金环蛐蟮。其力可钻进山体两米,其肉营养丰富蛋白质极高,其……其实就是一种蚯蚓,二十公分长,很像金环蛇。漆黑的身子,金黄的箍籀,是蛐蟮之王。而这等饲养后的蚂拐上场,则更像赛道上的骏马,精神抖擞,眼珠乱转,跃跃欲试,并列一排,一声令下,奔蹿向前。

  比赛的场地,在一块平坦的坡头上。参赛者蹲下腚挨腚排好,双手按着自己裤裆下的蚂拐。有的蚂拐还挺着急,两个前爪挠出了浅沟。我大喊一声:开始。他们就都撒了手,拍着蚂拐的屁股后边的土地。

  好家伙,乱了套了。东一个西一个,往哪蹦的都有。甚至有的蹦着蹦着还往回蹦,蹦到观众的脚下。

  最后的结果出乎人们的意料,花侬娇的金丝背,只用了几十秒,最先冲出终点,跃进了草丛。参赛的蚂拐仅有三四只,紧随其后,也蹿跃下去。剩下的大部分,不太像是来比赛竞争的,倒像是借机逃命的。不一会儿,坡地上干干净净,一个都没剩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捉蚂拐的游戏,就以大逃亡为结束。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没说出口:那蚂拐在城市人的餐桌上,是菜肴中的极品。

  这个品种的蚂拐,能长到成人的手掌那么大。像刚才花侬娇的那只就是,腿部肌肉很健壮。在贵州苗岭那边也有,人称竹筒蛙。叫唤声闷声闷气,如同敲竹筒子。在广西这边,有人叫它“山鸡”,有人叫它“棘蛙”。属于蛙科,绝对的水陆两栖动物。它的皮肤比较粗糙,公蛙的背上有成行的长疣,长疣间有小圆疣和金丝道三条,连着脑壳和大腿;胸部有大团刺疣,刺疣中央有角质黑刺;前肢粗壮,内侧三指有黑刺;后肢肌肉更加发达,圆滚滚,像成人的大手指肚。腹部光滑,趾间有蹼。在咽下有声囊,鸣叫时,鼓胀如玻璃球。

  花侬娇说:第一,得有奖品,你奖励我什么?

  我没想到。但我还是说:你跟我回木楼,我有一枝三色笔,送给你。

  她说:那你送到我家来。说完就跑了。

  盘老师笑着说:我们的姑娘你看着羞涩,其实一点都不。或者说,是坦率的羞涩。

  午后的太阳刚刚转到五指山峰的西边时,我正走在寨中寂静的石板路上,去往花侬娇的家。

  她家在寨子的最上边,五指山的北面。穿过还算平坦的卵石街子,沿着陡坡上弯曲的青石板路,一直朝高处拾级。

  山寨里里外外被绿荫掩着盖着,空间似乎滚动的是绿色的气流。极富特点的干栏木楼,在山坡上错落有致,寨边是石块垒起的围墙。公鸡从半夜开始鸣叫,一直叫到白天的正午。

  上午,花侬娇已经指给我她家。是最高处的围墙边,那座插着小红旗的木楼,是全寨唯一飘荡旗帜的地方。

  站到她家的木楼下,看着那面已经褪色发白的五星红旗,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的脖子仰酸了。

  楼下是一个小菜园子,有芋头,有空心菜,有苦麻菜,有已经开始变红的辣椒。还有桃树,李子树。园子用青竹围成篱笆,篱笆上的搅瓜秧,肆无忌惮地爬出无数的嫩须,张扬在空间,捕捉着微风。篱笆外是一圈蒲葵树,像一个个披着蓑衣的农人。

  瑶族人的正房,设置两道门,称为阴阳门。右边的阴门平时不开,非得在祭祖宴请时才打开,或者人多时做进出之用。

  我进了敞开的阳门,见阴门的正对面,黄色纸褪成了白横幅,上书:姐姐仇,民族恨,誓与越南佬战斗到底。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恰恰是我来大瑶山的目的之一。

  有人吗?有人吗?我叫过,又喊了两声花侬娇,还是没得应答。迟疑着正要抽身返回,她却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我把三色笔给了她,她爱不释手地鼓弄了一会儿说:到我屋里,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跟她上了楼。楼梯上往下淌着郁郁的花香。这香味很熟悉。

  到了她的房间,看得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屋顶的梁木上,青绿的大藤老长,弯来绕去,上边嘟嘟噜噜,挂满了紫萝花。就连窗棂和床架上也都是。

  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拿出了一个小本本。小本本里边夹着一张彩色的,有些褶皱的照片。是个穿军装的青春女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武,洋溢的全是稚气。我拿起细看了看,鼻眼面庞都熟识,很像花侬娇。

  花侬娇说:那是我的姐姐,叫彩侬娇。

  姐姐在城里读卫生学校,后来当了兵。当兵的头一年,就在参加对越南反动佬的自卫反击战中,英勇牺牲了。有人说,姐姐是为大部队进攻的胜利,在地雷区开辟道路时被炸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被敌人俘虏去,在遭到强暴时,拉响了手榴弹,和那些坏蛋同归于尽了。不管怎么死的,姐姐在我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英雄。姐姐成了英雄,我们家就成了烈军属。报纸和半导体里报道她的事迹,虽然都不一样,但说她是英雄是一样的。报纸上出版的,就是姐姐的这张照片。领导慰问过,送来了五星红旗。我们把这种荣耀,一直挂到现在。

  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端详了很久很久。她会是我在拘留所同住的那个中年妇女吗?

  是的,我多少次地想过,我在大瑶山争取找到她的家人。虽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告诉他们她的现状,但我一定要看看她的父母,为我这位狱友的家庭做点什么。可这照片不像,太不像了。不是她,我敢肯定。

  花侬娇说,她有个哥哥,去年入伍参军。本想去为姐姐报仇,可枪杆子没摸两天,就被分配去养猪。要养猪还不如回家来养。

  花侬娇想跟我学习写作,把姐姐的英雄事迹写成书。

  我翻开她的小本本,基本上都是空白,上边只写有一行字“我的姐姐叫彩侬娇”。一个彩色年华的姑娘,在战争中消失了。

  我沉思默想着。

  花侬娇说:既然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继承姐姐的遗志,我想当兵去;解放被压迫的人民;保卫祖国,和敌人战斗到底。这是我一生的最大愿望。你能带我到城里去吗?把我介绍给部队首长,让我接过姐姐的钢枪。

  我说: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我在古陈村又住了几天后,就悄悄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我无法帮助花侬娇完成她的梦想;更没有能力向她解释。

  八

  都说企盼的日子过得很慢,其实不全是。在班房的这一天,就挺快的。什么也没干,眼睛还没眨巴几下,一顿午饭都吃过了。吃过午饭,就意味着太阳开始向西方走去。

  女人睡得深沉香甜,填肚子喂脑袋的事儿,也没诱惑力。喊了她两声,人家翻个身嘟囔两句,继续均匀的呼吸,眵屎眼儿都没睁一睁。她打过一阵儿微弱的呼噜;说过一会儿糊涂的梦话;有时嘻笑两声;也呜呜哭泣了好久,就是不醒。我后来在日记中写道:能把觉睡好,幸福不用找。

  既然不吃,别放馊了。我把她的那份,三口两口也扒拉进自己肚子。虽然是两份,摸摸肚子,撑死也就是个半饱。特殊环境,特殊待遇。在这里边,就不能过高要求了。吃不饱,也不会饿倒。

  门上的小窗口第二次递进盒饭时,屋中的光线开始昏暗。一个白天下来,仅仅吃饭的这个当口,院子里才有点儿动静。其它时候,死寂得像在沙漠。可沙漠还有沙漠的风景,沙漠还有沙漠的目光。那目光是无限的,是自由的,是不受任何禁锢的。

  该想的都想过了,甚至重复了几十遍。再不能瞎琢磨,脑仁都疼了。我得把她弄醒,怎么死,也别闷死。

  我把盒饭掀开盖,凑到她的鼻子前。饭菜和中午吃的一样,一个米团,半下炒莲花白和螃蜞酱。

  腥酱和饭香扰醒了她,这女人怂了怂大鼻头,抽搐两下白松松的脸皮,一轱轳坐了起来。没喘气似的,一盒饭菜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抬起头擦擦嘴:“水呢?怎么你没喝水。”说完四下里看了看。

  我赶紧过去拿饭盒,在脸盆上接了半下自来水,双手捧给她。

  她喝水的声音很响。喝完,把餐盒往墙角一扔,下了地。趿拉上鞋,手伸到腰间说:站到门口去,我要方便方便。

  随着金灿灿的阳光坠落,斗角处飞下来两只黄色蝴蝶,停在当院的灰砖地上。如果要能再向我靠近一些,或者飞到窗口上来。我就可以把它招进屋里,一同陪伴我消磨囹圄苦寂的时光。

  哗哗的尿声,好像延续了一个世纪。终于停止了。

  她说:“你也上床放放平。”昏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不管不顾地躺上床,伸展皱巴巴的四肢。

  她凑过来坐在床帮上问我:“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怎么样?怪憋屈的,得明天我才出得去。”

  “好哇!说说你!你是干嘛的?”

  “我的工作可好,一不污染环境,二不办照纳税,三不占地盖厂房,设备简单易清洗,自己的机器自己使……”

  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估计她阅历不浅:“多少年啦?一直干这行?讲讲你的过去,编故事也成。”

  “说故事我可有的说,我就是故事,我讲给你听。我太知道你们男人心思了,也知道你这种男人想听什么,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营生必不可少,必须熟练掌握的专业技能。”单人床,窄巴了点儿。她把肥硕的屁股,往床里边挤了挤我,挺了挺腰板。胖乎乎的手,按住我的一支胳膊。

  “我原来在部队上,是个军人。我特别喜欢军装,做学生时就喜欢,入伍后更甭提了。当然不是冲锋陷阵的那种,是卫生兵。那年打仗,自卫反击战。我在战场上救过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营长。你知道吗,是营长,这最起码得给我个三等功。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前线后方糊涂得没了规矩,后方也成了前线,仗就在我们抢救包扎所打起来。子弹乱飞,人们就乱跑。跑着跑着,地雷就炸开了,胳膊大腿满天飞。有一只穿靴子的脚巴丫子,从天而降,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的脑瓜顶上。我还好,没被吓破胆,只是满身满脸都是别人的血。”她的手抓紧我的胳膊,沉浸在过去。

  “我跑得比别人一点不慢,可我凭着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感觉,凭我对大山的熟悉,地雷那玩意没让我踩到。没踩到,我的腿却跑软了,被敌人俘虏了去。被俘的人,都是活受死罪。我后悔得直撞头,逮哪撞哪,还不如让地雷把我炸个稀八烂算了。”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好像在重复书本或报纸上读到的每一个字,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你琢磨,一个女俘虏到了他们的兵营,能有好事?开始是一两个人,不敢大张旗鼓,还能隔那么一两星期,让我喘喘气歇歇身子。后来换了一个营地,不成了。一来,就十几个老爷们,个个黑得跟驴鸡巴一样。把我裤裆里那么一丁点小洞洞,当了排火出气泄水放洪的闸门。而且是明目张胆,轮着干我。一边干着,还一边骂着说酸话。那罪过,我几辈子也忘不了。最后愣把我整死过去,不知了是在人间、天堂,还是在魔窟、地狱。”

  我提起了兴致,坐起身。昏暗的屋中,好似有个什么黢黑的东西,从窗口爬进来。整个房屋都陷在里边。我不知在哪里,仅仅感到她的存在,但看不清她沉浸的表情。

  她不再讲了,默默无闻。不言的故事,在悄悄发展。穿过夜幕。在猫耳洞里;在热带丛林间;在狰狞邪恶的嘴脸下;在布满地雷的山间小路上。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我似乎不相信故事还会继续。我也不好询问,但我等待着,想象着。

  等待着她把这个故事衔接下去的时候,等待也成了一个故事。

  我当真以为她不会再言语时,她又说话了:“我一醒来,就意识到,我解脱了。是在海滩上,潮水从我的身下退去,头上手上爬满了螃蜞,痒痒的。是这些小生命,在呼唤我,把我牵扯回到人间。我试验了多少次,我的力气全部消失了,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这么一动不动趴了很久。是一个从海上打渔回来的孤寡老头,把我拖拽了起来。他太瘦弱了,他的骨架支撑他自己还步履蹒跚,他没力气背我,只能拖着我。我的腿脚,在海滩划开两条长长的沙沟,就像我的心脏上,流净血的伤口。我睁大眼睛,看着黄昏下的海滩和海滩上那条孤零零的小船,我觉得美极了。我笑着,哭了。我原来是那么地怕死,竟然如此这般地留恋这个世界。”

  她跟我要烟,我怕打断她的思绪,摊开两只手没有说话。她就继续说:“老渔夫收留了我,但他从不沾我的身子,他说嫌脏。但他挺疼我,熬海参鳝鱼汤,烧鲍鱼肉,要我好生地养着。我说那我怎么回报您?他说:给我唱歌就成。我从小就爱唱歌,这是我最拿手的。在我老家的大山冲里,专门有唱歌的地方,我们叫歌潭,瀑布哗啦啦,回声能荡漾出三个声部,好听极了。我就给老人唱,是在晚上他收拾完,睡觉前给他唱歌。他睡在渔网上,我睡在竹床上。”

  她咽了口什么,嗓子眼儿咯喽响了一下:“孩子要出来了,我一点经验都没有,那时我才20岁。幸亏我在卫校读过一些书,有些理论。但没他的帮忙接生烧水清洗,我那天非死了不可。是一个白胖胖的男娃儿,他的第一声啼哭,把我满肚子的怨苦,搅活起来。那一天,我的眼泪流干净了。也是那天哭的,我得了月子病,说不好什么时候我就头疼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是痛苦的分娩带来的。

  她再一次咯喽了一下嗓子眼儿:“过了几个月的娇生惯养,被人伺候的日子。一天,老人说,你不是说赶明儿要报答我吗?你就把这个娃娃留下,我要当这孩子爹。你愿去哪就去哪,但不要回来了。我就同意了他,一点都没舍不得,毫不含糊,甚至还有些欣慰。”

  她又响了一下嗓子:“我恢复了精神气,东跑西跑四处流窜。后来跑回咱们的地界,跑到东兴,再后来到了防城。在南宁一打听,我已经成了烈士了。你说咋整?我只好远离,跑到陌生的滨城。”

  “回大瑶山老家去啊”。我为她出主意,同情和怜悯,在软弱涣散的漆黑里,很虚无缥缈,无法体现。除了这,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死人复活,不算啥子怪事。可我被多少个男人轮奸,又说我自杀的事儿。报纸上黑了白的都说齐齐喽,我转回去还有啥子意思嘛!不如让爹娘亲人兹当我死掉算球,他们还可以扎扎实实拿烈属抚恤金。我家成了烈属,弟弟妹妹读书还能受到照顾。”

  月色光临,漆黑隐退,银辉折射到墙上。有几只蚊子开始进攻我俩,在头顶上嗡嗡。我轰了轰,她却毫没在意。

  “我头疼的厉害,你能给我捏捏吗?昨天把止痛片吃完了。”她声音很弱,很细小。

  十个指头扣在她的脑袋上,我逐渐加力。

  我注视着她轻松的表情,这令我欣喜。我想要说,这眼前的妇女,也是位顶呱呱的英雄。

  忽然,她的黑眼圈里淌出了黑黑的泪水。我慌张地松了手,拿起被子的一角,给她擦拭。她抢下,捂住脸。那是静静的恸哭,毫无声息的。

  我扶她仰躺下,感到她身体软弱无力的疲倦。我和她头挨头并排拥挤着,望着白媸媸的天花板。

  一股无法阻挡的困倦疲惫,夹带着森严的梦境,袭击着我。

  她似乎想了很久,又说一句话:“在家乡受辱,活着不如死了;在异地受辱,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攥住我的手。长长的指甲,扣进我手背的肉里,很疼,但我没有动,我困。

  在我睡过去之前,告诉她:如果我要是出去,一定会去大瑶山的。她可能是说,好哇好哇什么的。后边再说什么,我都没了记忆。

  一觉醒来,面前明亮无比。惺忪的睡眼中,见她正在床边凝视着我,一股苦涩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我赶紧起床。

  她淡淡一笑说:“再睡会儿,再睡会儿。”转身之前,她有意无意地说了句话:“你真像我的小弟。”

  我的脑袋嗡嗡的,好像昨晚屋里的蚊子,都飞进去,在里边做了巢穴。我看着窗扇外耀眼的阳光,看着她走向铁门的背影,努力回忆着她所讲述的一切。很朦胧,很遥远,很不真实。

  我问:“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我感觉,就在今天要和她分手,各走各的路了。得抓紧最后的机会,多了解一些。

  她转过身来,冲我苦笑了一下:“你别把我说的话当事。昨晚黑夜难熬,我在跟你讲故事。

  院子里开始有了响动。她冲我摆摆手。

  唏哩哗啦,铁门被打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警察,先冲我和善地招招手,然后冲她喊道:“还不快滚!”好像在轰一只懒母狗。

  见到他们,这女人的一脸正气和诚意全没了。她说:“姑奶奶我早就想走啦,是你们锁了门。”嘴上说着,人已经开始向外走。又停下,跟我说:“老乡别信我摆的龙门阵,你要真去了大瑶山,可别乱讲。你不是走私毒品枪支的么?这黑道上,自己要当心着点儿。我也想要一支枪,把我的仇人一个个都嘣了,晚上我们地角海滩见。”咯咯吱吱地,说话声粗,笑声却很脆。她仰面大笑着,从俩警察中间挤出去。

  我终于被提审了。

  证人是那个歌厅里的姑娘。警察同志告诉我,这个三陪小姐证人,是嫌疑犯老黄给他们提供的线索。

  审讯的气氛是和缓的,语言是客气的,甚至还有许多带着歉意的话。这让我心中,充满忐忑不安的感激。我也客气了一番,赞扬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么快就弄得水落石头出来。

  我只被关了几十个小时,就被昭雪释放,我太幸运了。比较那些十年、二十年,甚至含冤而死的,要强上百倍。我告诉我自己:小子,一点怨气都不能有,你一边偷着乐,去庆幸吧!

  警察同志还跟我说,他们连夜检查我的身份。我的证件以及在九万大山、在贵州苗岭、在侗族村寨,拍下的照片。未冲洗的他们也都冲洗出来,再加上老黄和那个歌厅姑娘的画押证词,最终确认我,不是走私枪支案的同伙,属于被蒙蔽者不予追究,无罪释放。

  我把还我的东西收拾好,临出门告诉他们:昨晚和我同屋的女犯人,是位战斗英雄。她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至今忍受着屈辱,居无定所,希望能妥善安置。

  他们就笑我,说我是呆子。说那女人用这话,已经骗了好多人了。整个滨城,没人不知,没人不晓。

  我不相信。

  数日后,我到了凭祥。认识了一个植物学家,他手拉手地领我走小道,去了一个地处越南村镇的农贸交易市场。

  回来后,喝酒时他才告诉我:边境的小路两侧尽是地雷,稍不留意走进去,就会踩上,很危险。这条小道是在战争时,我方一个英勇神奇的女兵开辟的。那女子能隔着茂密的杂草和厚厚的土层,看得见埋着的地雷,双脚比探雷器还灵敏,犹如神助。但她跑得太快,走得太远,最终被敌人捉了去。在敌人要强暴她的时候,她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这位植物学家还告诉我:现在当地有些人,为了两国的互通交流的方便,把这条路上又清理增加了许多叉道。四村八乡都连连上,像一张大网。只是网眼儿之间,全是要人命的地雷。山里的老百姓当中,因此涌现出了许多排雷拆卸专家。

  九

  10年后的2000年12月初,我从东兴经过芒街,到了越南做两周的文化访问。在越南广宁省的下龙湾,1500多平方公里的海面上,有3600多座呈喀斯特地貌的奇峰,因而有“海上仙境”之称。一路海滨沙滩,风光美景无限,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女人。难道这里就是她出生入死的地方?是她的孩子诞生的地方?那个不知父亲是谁,但身体里却流动着中越两国人血液的孩子,现在也该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她如今游荡到哪里了,生活安定了吗?一向过得可好?

  我在沙滩上愣了许久。

  同行的Z先生问我:你怎么不下海?能在北部湾游回泳不容易。我说没带游泳裤。Z先生指着一个摊位说:那边有卖一次性的。大家就哄笑着,讲有关一次性泳裤的黄段子。一次性使用……出水光溜溜……只剩下腰间的一根儿松紧带……

  那年,我被释放后,在北部湾地角镇岸边的礁石上,我看到平静的湛蓝海水里,仰躺着几条人鱼,上身露出海面在哺乳。滑溜溜的身子,在阳光下泛着亮斑。沙滩上,一个扛着网篓的驼背老渔夫,留下一串脚印,像是一只脚走出来的。他突然转过脸,大声冲我喊:快回去吧,一会儿要有暴风雨。

  是的,我跟渔民下海时,在船上记录过一句话:浮人鱼,跑螃蜞,乌云滚来暴风雨。水畔石缝里的螃蜞,果然离开礁丛,在向高岸上横行迁徙。铜钱大小,密密麻麻。看着它们,让我想起,第一次吃螃蜞酱的时候,那个散发着腥臭幽暗的小屋囚牢。我为什么在这沙滩上足足呆了一天?是为了等她?

  1975年出版的老《辞海》上,有这样一个条目:

  人鱼,学名叫儒艮,哺乳纲,体长1.5米—2.7米。前肢呈鳍状,后肢退化。头骨厚大。口内有齿,雄的上门牙特别发达;臼齿呈圆筒形,无珐琅质。皮肤灰白色,具有稀少分散的毛。栖息在河口或浅海湾内,以藻类或其他水生植物为食。年产一仔;哺乳时用前肢拥抱幼仔,头部和胸部露出水面,宛如人在水中游泳,故有“人鱼”之称。有时成群洄游。分布于亚洲热带海湾及我国台湾、广东、广西沿海。肉可食,皮可制革,脂肪可提炼润滑油。

  暴风雨真的来了,三天三夜才停歇。

  北部湾的海滩,一片狼籍,椰子树被刮倒。一地的生椰子,像刚刚钻出了土层的地雷。(完)

  2002年4月28日一稿

  2002年5月14日二稿

  作者简介:

  曾哲,男,1956年4月生于北京,原籍河北沧州。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毕业。早先从事诗歌写作,1980年发表第一篇小说。20世纪八十年代,独自开始考察西北、西南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已出版的著作有:《远去的天》《呼吸明天》《离别北京的天》等十余部。1998年与北京作家协会签约,开始专业写作。被列入北京市新世纪文艺人才百人工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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